【书斋随笔】郑逸梅的癖好

郑逸梅的癖好

文 / 唐吉慧

看过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说美国一位善心人去参观疯人院，见有个病号跨坐在一个木架上作骑马状，善心人为了逗他开心，趋前高声赞叹：“你骑的可真是一匹上好的马啊！”病号听了大声骂道：“马个屁！这不是马，这是个癖好。”善心人不解，问：“那有什么不同？”病号说：“不同，天大的不同！骑马的人可以随时下马，骑上了癖好你一辈子也下不来！”

郑逸梅（1895～1992）江苏苏州人，先生是海内外知名的文史掌故大家。自1913年起，先生就在报刊发表文字，至耄耋之年仍然挥笔不辍，成就一段文坛佳话。先生擅长写人物传记、名人轶事、文史掌故，人称“补白大王”。其中代表性著作有《逸梅小品》、《南社丛谈》、《文苑花絮》、《艺林散叶》、《艺坛百影》、《书报话旧》、《郑梅逸话旧》、《郑逸梅选集》等。

郑逸梅先生集藏手札是出了名的，自明代的王阳明、黄道周、文徵明，到清代民国的林则徐、黄公度、吴昌硕、沈尹默、吴湖帆等，几近万通。清末小说《孽海花》多真人真事，经冒鹤亭梳理约数百人，逸梅先生所藏尺牍本十有六七，原要求个圆满，不幸与其他手札一同被文革的惊风骇浪卷走大半，老前辈颇无奈，说所藏之物溃不成军，铁了心再不作此想。不过他到底是骑上了癖好这匹马，劫后的伤痛尚未抚平，已然不堪愁望更相思，重拾起了旧“好”，到他1992年7月过世，仍积蓄下数千封信札。我有一页老前辈97岁时写给方去疾的信，信中除对方去疾赠送他的篆刻集表示谢意，多半是桑榆暮景、老病缠身的感叹：“弟年事太高，老当益衰，无从恢复也。患白内障，右腕关节炎，足蹇又不良于行……”信末仍不忘跟老朋友嘱咐一声：“近以收集名人尺牍自遣，即朋友书札亦在罗致之中。我兄如有现成所书之片纸只字，乞检惠一纸为留纪念，工拙在所不计，但须署大名，或钤一印即可。”老人家那是真喜欢。他回忆早年辛苦，说为衣食生计在外劳累奔走了一天，疲累地回到寓所，总是荧然一灯，拿出收藏的尺牍，展玩一番，这时夜深人静，更觉精神贯注，万虑俱蠲了：“猛抬头见时钟已指十二时，才自己对自己说，明天一清早要赶学校上第一课，可以睡息了！才脱了衣，胡乱地向被窝里一钻，不一会儿，便酣然入梦了。”

郑逸梅致方去疾信札

不知不觉，这些年我也染上了郑逸梅先生的癖好，集藏信札尺牍。十多年前我受小青先生影响，喜欢看民国人物的传记和掌故，郑逸梅的书是最爱读的。后来有一段时间与做旧书生意的姚先生时常往来，我每去城隍庙闲逛，一定穿过四牌楼，走到姚家弄去他沿街的小铺子喝茶说话，看他新收的古董字画，偶尔为他辨识字画上印章的篆文，解读些字画外的玄机。那年他从民国著名报人姚吉光后人处将友朋写给姚吉光的信件搜罗殆尽，而后给我电话叫我放心只管挑选，价钱好商量。我没客气，还了价挑走全部的郑逸梅和一封金闺国士周炼霞，自此把头埋进了故纸堆。

郑逸梅致申石伽信札

“补白大王”的信札上，多的是鲜为人知的奇闻异趣小故事。张恨水在北方写《春明外史》颇有声誉，但南方知者寥寥，1929年严独鹤代表新闻处赴北考查，由报界前辈钱芥尘相介得识张恨水，后来严独鹤与严谔声、徐耻痕筹办三友书局为张恨水出版了《啼笑因缘》，并“由陆澹安编成评弹，说唱者乃朱耀祥、赵稼秋，红极一时。”他说。写新舞台：“九亩地之新舞台，可能尚在民国初年，最早之新舞台在南市十六铺，大约宣统元年后迁九亩地，遭火，又重建。” 随信有篇短文，大意自己老来康健，是缘由爱运动，在小学念书时就是一名运动员，到了中学热爱田径，长跑短跑的成绩在全校运动会中最好，于是选为了全市全省运动会的运动员……都是不曾听说的故事，细细品读，不啻走入了书上难寻的羊肠小径、杜丽娘后花园的牡丹亭：我偏爱这一纸风雅的原因在此了。

郑逸梅旧藏许姬传致沈苇窗信札

我从2007年陆续见到郑逸梅收藏的信札尺牍在外买卖，温州一位画商过手两批了，数十通，他极为自豪且炫耀地说，尚有好些未及整理。一位友人也得来不少，我来来回回在他的旧书店里翻了好多遍，几经考虑，买下一通梨园名家许姬传写给香港《大成》杂志主编沈苇窗的。信札的上下两角分别粘贴在一张略大些的白纸上，右旁空白处郑先生歪歪斜斜标注了“许姬传”三个钢笔字。我想象着患了白内障，老眼以灯下落墨为苦的逸梅先生写这三个字时的愉悦，那是骑上了癖好的人才能体味的如沐春风、如淋甘露。虽然他向来自谦书不成字，当我夜深静对这件他的旧物时，分明觉得这“涂鸦”之笔盘曲得像老树、像枯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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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唐吉慧，上海宝山人。师从韩天衡先生。18岁学书法、20岁学篆刻、25岁写散文、26岁致力于近现代名人文献的收集、研究。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青年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上海市人大代表等。

主要出版著作：《旧时月色》《旧时相识》，编著有《俞振飞书信集》《周有光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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